Protland

单机。耳机里在放少女歌剧的曲子。

【译/山岸外史】与太宰谈殉情


*文段选自《人间太宰治》,作者为山岸外史。


*与朋友的私人翻译,难免疏漏。切勿转载。


——


不久,我们又开始讨论关于殉情的事。

 

“山岸是怎么想的呢?所谓彼此相爱的证明,就是殉情吗?”

 

我说这并非一件坏事。他一再表示自己想要明确并贯彻这一点。谈论的一夜间,太宰给我一种要报名掰手腕比赛的感觉。虽说加深了友情,但更像是一场对决。事实上,我于五六年前也曾尝试过一次殉情,虽然最后被救活过来,但与那位女人一同昏了两天。当我回答了我的经历时,太宰突然垂下眼角,神色柔和许多,声音也放低了。

 

“什么啊,你也是体验过的人。我很抱歉即使在这方面,我们的思想也没有完全画上等号,”他说,我是体验过的人这一事实让他感到安心,“知道你与我犯下相同的罪,让我安心不少。”

 

“就如纹身一般。”

 

将殉情比作纹身一事多多少少让我感到别扭,但格外有趣。

 

“你一讲纹身,我都感觉我背上痒到不行了。”我回答。

 

“是啊,我觉得殉情本质与纹身是一样的。”

 

之后太宰开始讲述四年前与江之岛殉情时候的事。太宰一般不会与他人提起私事,但知晓我是共犯者后,似乎安心下来了。太宰后来在他的文章中也提起过这个故事,而那正是他当时亲口说给我听的。银座一家咖啡馆的女服务生与他只见过三次,太宰仅仅和他说过一句话:“好啊,我们一同去死吧!”。

 

据说她的丈夫是位画家。两人死前同在帝国酒店住了一晚。我觉得这是太宰一贯的资本阶级挥霍思想作祟,他梦想着在死前能住一次帝国酒店。入海前的夜晚,与他一起殉情的女子站在海岸上说:“我们在最后时刻用方言聊聊吧。”

 

这句话戳中了我的心,我想她一定是个好女人。

 

“跳水之后,那个女人就因为痛苦狠狠咬了我一口。我也因为大口呛水而疼痛不堪,便在水里将她踢飞了。”

 

这般现实主义的表现实在是太无情了。我感受到一个人临死前仍严格遵从现实主义,人道主义的磨灭使我感到苦恼。而且,太宰对我叙述这件事时,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,听起来像在夸耀自己的胜利。在此之前我一直默默倾听,直到这句话,我才因为不知何时积攒的怒气而不自觉提高音量,义愤填膺地大喊。

 

“所以说,你觉得自己做的正确吗?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可怜吗?真是个糟糕的男人。”

 

太宰端着酒杯,一脸惊讶地看着我。

 

他说:“山岸,你就那么喜欢女人?”

 

我吓了一跳,但仍旧面不改色地回答:“我认为这是人类痛苦极致时就能共情到的。别说傻话了,你不过是拿着殉情当借口,哄着她进入利己主义的圈套罢了。”

 

“可是,女人最后呼唤的也不是我的名字。且她们不也是听了一句话便决定随我去死的吗?何尝不是自私自利,且有足够死亡的意愿呢?”

 

简直像是“雄性”和“雌性”于黑夜的海里殊死搏斗。

 

“是她说的话的原因,才将她踢开的吗?”

 

我这样问道。太宰想了一会儿回答:“没空想那么多,只是觉得那样很难受。”

 

“但是,哪怕一点点都好。其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吗?”

 

太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,“很遗憾,我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 

“这就是人类的问题。”我说。

 

那晚早些时候,我给太宰讲了个故事。但丁在神曲中写,一位于监狱里挨饿的政治犯乌哥利诺伯爵因极度饥饿,吞吃掉了同一间牢房中的饿死的孩子。我认为这是《神曲》中很有名的一幕。我曾讲人类的极端现实主义是很难战胜饥饿的。在讨论极端现实主义时,记得太宰非常敬佩地听完了这个人类极端现实主义的故事,肯定了故事中表达的含义。作为极端的现实主义,面对死亡带来的苦恼时,人类自然会连孩子尸体都吞吃殆尽。变成那样的自我主义者。由此,自己殉情时做出的动作也是毫无问题的。

 

“可正因为你将她踢飞了,她才会呼唤别人的名字吧。”

 

太宰短暂思考了片刻,“不,应该是她先喊了其他男人的名字,我才将她踢出去的。”

 

太宰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一旦发现话题形势不妙,便会花言巧语把我耍得团团转,所以我不敢掉以轻心。

 

“一件事发生顺序的不同会带来不同的效果。”我说,“因此,我怀疑你的品行出了严重的问题。”

 

我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,太宰沉默着低下了头,看上去有些沮丧。

 

“总之,是彼此都没有爱的殉情。”我说。

 

对爱情这个词,太宰相当着迷。我举起有些冰冷的酒杯,说:“但是,在濒死的痛苦之中用爱情去拥抱那个女人,你这梦还真是天真。”“我确实是把她踢开了。”太宰不会游泳。在后来他的一些作品中,却写得自己像是擅长游泳一样。他曾说“我就像一把锤子”,所以我想他是真的不会游泳的,大抵是为了以后能游泳而装门面。

 

后来,我渐渐了解,太宰在那个时代退出了左翼运动,在种种苦痛里选择了死亡的理由。只是死亡的方式是殉情罢了。我认为那并非殉情,而仅仅是选择了死亡。

 

——写到这里,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:太宰也许将自己的死比作德国戏曲家克莱斯特的死。克莱斯特在多年的手稿写作中感到疲惫不堪,有一次在位老妇人家里听到了钢琴演奏声音的时候,被那样的音色打动,认为那是“美丽到想让人开枪射击”的音色。老妇人听到这话非常感动,对他说“我也希望您能这样做”。这一幕,让太宰深有其感。我们聊起过:克莱斯特他们后来去了瑞士某座山的湖畔,在那儿的酒店留宿了一晚。第二天早上五点时,与殉情对象一同在能看到湖的斜坡上喝了咖啡,欣赏飘浮过山脉的玫瑰色云彩。克莱斯特在那之后开枪杀死了那个女人,也举起手枪抵住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。据说,尸体旁只有被朝露打湿的银盆与咖啡壶。这样浪漫的故事令年轻的我们欣喜不已,太宰和我对克莱斯特的评价一模一样。

 

“我仿佛能听见手枪的声音,那两声轰然巨响掠过早晨宁静的湖面,响彻整条阿尔卑斯山脉。”

 

我曾讲早期时这类话题相当吸引我们。年轻的太宰不愧是文学青年,我猜想他也曾过憧憬那样浪漫的死法。但尽管有这样的想法,在那个痛苦的瞬间,他反而做出将女人踢飞这种完全相反的决定。正因如此,我想他才能如此自豪地断定“死亡的残酷”和人类最后存在的“自我主义”。太宰常常给人一种“决斗”的感觉,他的几部小说里都提到了这一点,爱和决斗在他的笔下就像是同义词。我也大声否定过他,但在那晚,我感觉到的是从他骨子里传达出来的悲剧。

 

用现实主义、浪漫主义等词汇来定义一个人是极其困难的,但我认为太宰不是现实主义者,他对存在的阴暗面有过量的忧虑。所谓“现实”,是“人类”永远无法逃避的东西。在这个基础上,可以认为人类世界比动物世界更加无情,可太宰的神经似乎总被现实的这种极端面扩大并吸引。然而在我向他大声抱怨后,太宰表面上不再谈及江之岛殉情那事,关于女人的课题却留在了他的心中,不久后以《雌性谈》这部作品的方式留存下来。谈及爱情,太宰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依旧是无法切实描述出来。“女性”对太宰来说的感觉,可能永远是那个法兰西人偶。

 

同样是从津村家回去的一个晚上,我们又去了森川町的同一家关东煮店喝过一次酒。这段时间,我觉出太宰只要一喝酒,就迸发出一种想要打压我的气场——大抵是讨厌我的傲慢吧——我用语言大喊反抗,他便做出败退的神情。当时聊的是关于警察的话题。之后一段日子太宰再也没反复提起过。当时我们从“被警察带走的时候,最好不要去做无聊的抵抗”这句话开始变得针锋相对。

 

“总之,面对警察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搓手。”他讲。太宰确实用了“搓手”这个词语。出于某种想法,我对搓手这个词汇隐隐抱有敌意。

 

(在日本习俗中,搓手代表一种下位者的求饶)

 

“所以你这个人才不行。”我又提高了音量抱怨。那时的我认为不能有如此想法,太宰听了这话便沉默下去。

 

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山岸你,是不是太干净了?”

 

“也许。不过比搓手强多了。”

 

我的语气里透露出对“搓手”的强烈不屑。太宰与我这么一聊,虽然像放电一样头发炸起来不满,却不断加深了与我的友情。


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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